校園觀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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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是我在自然觀察心態(tài)有很大轉變的一年。相比起前兩年對新奇感的強烈追求,反而是一種對親密聯結的渴望更加占據了主流。我不止一次地如此幻想著很久以后的未來,或許我會在心靈偶爾寧靜下來的片刻,懷念起此刻早已見怪不怪的場景。后山藤蔓交織起來的小溪,貧瘠的沙地上各類捕蟲植物發(fā)瘋似地成長,似乎要吞沒了大地,而在相隔不遠的宿舍區(qū),每天早晨十點鐘,學生們走到陽臺晾曬衣服時,蛇雕準時從空中飛過,發(fā)出清澈而嘹亮的叫聲。而當夜幕降臨,情人們在琴湖邊上熱烈地擁抱著親吻時,夏天剛出生的小蟒偷偷從水中的草叢探出頭來,吐露著芳香的信子,一刻不停。
后山小溪一角
黑鳶(Milvus migrans)與蛇雕(Spilornis cheela)
蟒(Python?bivittatus)
最近這一年里,除了鳥類以外,我接觸了很多新的生物類群,一些我先前認為要么是種類繁多得無法認知,要么是日夜顛倒得難以觀察的類群,無不例外的是,這些嘗試都是在校園中邁出第一步的。大概是因為自認為對校園環(huán)境的主體足夠熟悉,于是得以逐步將注意力集中在以往被自己邊緣化的事物上來,年初對禾本目植物和蕨類植物根本不屑一顧的我,現在卻覺得那黃綠色的小花,以及彎曲起的拳卷葉也不乏幾分可愛。后來我意識到,我們思維中慣以為常的環(huán)境的主體,當真能夠代表真正的存在嗎?當我第一次和朋友踏入夜晚的后山小溪,難得的寧靜忽如其來。白天踏足過無數次的溪流之中,突然變戲法似地出現了一群群來去無蹤的條紋小鲃,倘若沿著石縫仔細尋找,興許還能發(fā)現幾只沼蝦甚至溪蟹的痕跡。而在入口的大沙地處,各色狼蛛在近水的低洼處尋找著食物;前來飲水的細白環(huán)蛇在草叢中逡巡;大燕蛾被我們異樣而危險的光源所吸引,卻仍不舍地圍繞著鵝掌柴和簕欓花椒翩翩起舞。這些事物,對于習慣了白天的我們來說是真切的嗎?我想起了和朋友插科打諢時的一個笑話,假如兩只貓頭鷹在早上醒來,它們應當說早上好,抑或是晚上好呢?
囊穎草(Sacciolepis indica)
蕨類植物小聚落
條紋小?(Barbodes semifasciolatus)
沼蝦屬(Macrobrachium sp.)
珠?;浵罚–antopotamon zhuhaiense)
狼蛛屬(Lycosa sp.)
大燕蛾(Lyssa zampa)
或許得益于對這些類群的觀察,我逐漸形成一種觀點,即是看似雜亂無章的自然,實際上可以從中透析出一種高明的、基于多樣化的層次性,正是借助這些層次中蘊含的可能性,我們產生了驚奇。當水從沙地上褪去,首先是張牙舞爪的豬籠草平白無故地生長出來,然后茅膏菜開始緊貼上地面,隨后各種挖耳草不知從哪一條縫隙中探出頭來,開出了不同顏色的花。而從整體上看,一個好的生境,只要踏入其中,就會給你一種徹頭徹尾地對上節(jié)拍的感覺,相較萎縮了的自然,它的各個層次可能并不明顯甚至顯得雜亂,然而倘若仔細梳理,卻能發(fā)現處處充滿了生機。連綿的春雨過后,土壤中積蓄已久的濕氣開始迫不及待地上涌,黏糊糊地裹住了我們的全身,天永遠是蒙蒙亮,然后耳畔必定會響起烏鵑旋轉著走調上升的旋律,會響起紅翅鳳頭鵑引人傷感的電報聲,噪鵑的聲音永遠出格而響亮,而褐翅鴉鵑的叫聲則顯得遙遠而低沉:只有經過訓練的耳朵才能聽得出每一個聲部的準確合拍。而當我們腦海中擁有了一個初步的整體印象以后,每一種新鮮事物的進入,都將使整幅圖景變得更加立體而深刻起來。我難以描述自己第一次在后山小溪見到紅尾水鴝時的激動心情,這種在別的地方不知道見過多少次的小鳥,卻真真切切地惹得我鼻頭一酸,就像一塊不知道尋找了多久的拼圖,終于填補進了畫面中心的空缺。啊,她是從哪座流水的山峰,來到了我所熱愛的土壤貧瘠的珠海的森林。
豬籠草(Nepenthes mirabilis)
匙葉茅膏菜(Drosera spatulata)
挖耳草(Utricularia bifida)
短梗挖耳草(Utricularia caerulea)
斜果挖耳草(Utricularia minutissima)
噪鵑(Eudynamys scolopaceus)
紅尾水鴝(Phoenicurus fuliginosus)
與這種整體的層次感相適配的是個體的節(jié)奏感。與其說是種種花兒按時開放,倒不如說是她們的盛放,與氣候一起定義了時間和季節(jié)。從1月到12月,自宿舍到榕園食堂的這一小段路里,鵝掌柴首先開花,緊接著是石斑木,帶來了早春的氣息,隨后秤星樹、桃金娘和玉葉金花也盛開了。潺槁木姜子的花期銜接起了春季和夏季,而后一年中最炎熱的兩個月里,藤蔓肆虐生長,草葛和扭肚藤也在枝頭開出了顯眼的花。夏天和秋天相接的時候,盡管氣候仍然炎熱,又有新的一批植物迎來了自己的花期,簕欓花椒、鹽麩木和白楸抽出了長長的花序,不過最耀眼的還要屬點綴在綠葉中間的粉紅的毛棯。然后伴隨著一陣陣的寒潮,鵝掌柴的花再次開得遍地都是,宣告了又一個冬天的到來。這段短短的路程已經走了無數次,卻仍不時帶給我別樣的驚喜。最開始只會欣賞花的好看,后來覺得果子也有幾分可愛,再后來發(fā)現葉子其實也有自己獨特的氣質,比如毛棯的葉子剛健,秤星樹的則顯得陰柔。
鵝掌柴(Heptapleurum heptaphyllum)
石斑木(Rhaphiolepis indica)
秤星樹(Ilex asprella)
潺槁木姜子(Litsea glutinosa)
草葛(Neustanthus phaseoloides)
扭肚藤(Jasminum elongatum)
鹽麩木(Rhus chinensis)
毛棯(Melastoma sanguineum)
令人心酸的是,這種美妙的層次性和節(jié)奏感正面臨著被某種社會意識蠶食的風險。在校園里進行自然觀察,昨日真是如夢幻一般,給今天的景象披上了一層淡薄的傷痕。若海和隱湖水邊平整的草坪,每每讓我想起挖掘機獰厲的嘴臉,被鏟除的蘆葦里不知潛藏著多少雀兒的哀歌。蔓馬纓丹和翅莢決明在湖邊徹頭徹夜地開,帶著一種強烈的偏執(zhí)的美。我對這些事項稱不上厭惡,有時也能用享受的心態(tài)體會人工景觀帶來的舒適與閑暇。但始終有一種危險在發(fā)出信號,當自然作為文明的對立面被圈劃起來,當多樣的層次被單一的審美所強暴,當自然的節(jié)奏被擾亂得一塌糊涂,再也開不出像樣的花朵,一些更加豐富的意義必然丟失了。
昔日若海
改造中的隱湖
那么,果真存在意義豐滿的時刻嗎?今年年末,出于一份課程報告的需要,我和幾個同學初步調查了唐家雞山村的動植物俗稱,在這過程中誤打誤撞地收獲了許多新奇的知識。榕須仔(崗松)的枝條可以用來做掃把,羅刀(露兜樹)葉可以用來包粽子,生梗(三椏苦)和欒樨(闊苞菊)是制作茶果的好材料,至于好吃的野果,受訪人更是能一口氣報出十幾個名字,例如嗎嘍柑(思茅山橙)、山蕉(大花紫玉盤)、茅苕(刺果紫玉盤)、菩提大粒子(黑嘴蒲桃)、米子(小果柿)等等。對于老一輩的山民來說,自然并非外在于生活的一種事項,而是他們實打實身處其中的存在的載體,這些名字反應了當文明和自然尚未割裂得如此嚴重時,人們與自然樸素而直觀的聯結。如此說來,自然觀察愛好者所引以為傲的,以審美和科學的態(tài)度面對自然,或許只能視作聯系丟失后的一種補償,而其本身就昭示著某種客體化的裂隙?另外,當工業(yè)文明尚未如今天般遍地開花時,自然對于人類而言當真如我們想象般友好嗎?不過無論如何,保持開放、探索的心態(tài),我想總歸是不會出錯的。